专访|伍绮诗:亚裔作家不只有移民故事可讲,有很多故事可写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钟娜

2018-09-04

  伍绮诗的姓在英文中写作Ng。两个辅音不好发音,她恐怕在日常生活中不胜其扰,才会在推特个人简介里备注:读作“ing”。当下,移民政策收紧,政治正确神经绷得硬邦邦,这则简短备注,是善意的提醒,被误读的警惕,还是对无知者的无声责备?伍绮诗或许代表这样一类亚裔作家:对自身“异质性”高度自觉,以此为傲,同时主动发声,试图与主流社会和解。

  《无声告白》(以下简称《无声》)和《小小小小的火》(以下简称《小火》)中文版均由读客出版,这两部小说传达了伍绮诗的努力。历经六年修改,2014年,她的第一部长篇《无声》出版,一举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故事从少女莉迪亚之死开始,在过去现在间震荡,牵出亚裔父亲和白人母亲各自心结。时隔四年,伍绮诗第二部长篇《小火》问世,舞台转向她的故乡,俄亥俄州西克尔高地(Shaker Heights),流浪艺术家米娅带着女儿珀尔安顿于此,却卷入房东理查森一家的世界,两种价值观,融合碰撞,最后,围绕一桩争夺华裔婴儿抚养权的官司,冲突激化,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以一场大火告终。

  如果说《无声》讲述了亚裔如何努力融入主流社会而不能,那《小火》则从主流社会的角度,展示了他们面对少数群体时以善意为糖衣的误读与隔阂。

  伍绮诗很温和。对人物,她常抱以最大善意,“手下留情”。如果一个母亲对女儿要求过高,那是因为她长于性别歧视严重的年代,对自己过早结束的职业生涯抱憾不已;如果一个中产白人女性为了朋友利益不惜调查住客隐私,那是因为她对人生过度缜密的规划钳灭了内心激情,失去了理解他人选择的共情能力。伍绮诗的态度,批判与包容杂糅,温柔之余,有时难免温吞,这或许因为作家剖析的是生养自己的家乡,尽管冷眼看到它的弊病,却不忍心责备太重。

  伍绮诗现居马塞诸塞州剑桥,今年8月,澎湃新闻在她的书房对她进行了一次采访。驱车前往她家路上,绿树成荫,独栋房前,私家车停在各自规划的区域,宛如沉睡。伍绮诗身材娇小,思路敏捷,语速惊人,她和澎湃新闻聊了聊悬疑小说、全知叙述者、种族问题,以及莎士比亚为什么会对网恋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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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伍绮诗

  澎湃新闻:你的第一部作品《无声》吸纳了一些悬疑小说的元素。《小火》的核心也是一桩“罪案”。你是悬疑小说迷吗?你觉得它引人入胜的原因是什么?

  伍绮诗:我的确从小就读悬疑小说,我喜欢在度假时读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多萝西·塞耶斯,她们的书最适合在沙滩上读。我母亲非常喜欢悬疑,但我知道我其实缺乏写悬疑的才华,我小时候写过一个悬疑故事,拿给母亲看,她说,“你知道吗,下次或许可以把它写得更复杂点,因为现在就三个人物,一个被害,一个警察,谁是凶手一目了然。”话虽如此,我喜欢悬疑和惊悚小说,因为它们能让读者手不释卷,让你惦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相信一部文学作品也应当有同样的驱动力,让你在每次发生什么事时都想继续读下去,想知道最后结局。

  澎湃新闻:《纽约时报》说“哪怕是最普通的悬疑小说也拥有尊贵的文学血统。”似乎悬疑小说总是站在通俗小说与严肃文学之间。你觉得一部悬疑作品在什么情况下能跨过那道界线,走入严肃文学?

  伍绮诗:我其实不太喜欢把严肃文学和类型、通俗文学划分得太清晰,我觉得这个太主观了,而且它们之间是有重合的。对我来说,让一部小说具有“文学性”的,是它对语言、人物塑造倾注的心力,它试图让故事更复杂的努力,它让读者放慢速度,思考这本书讲述了什么。能让读者停下来,更仔细地思考故事的作品,在我看来就具备了“文学性”。

  澎湃新闻:很多悬疑小说的驱动力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你的两部作品都更看重“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二者都在过去寻找答案。你为什么会对这感兴趣?

  伍绮诗:我认为这折射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我们只有通过了解过去发生的,才能理解现在正发生的一切。除非你知道一个人的过往,ta的家庭,ta在哪里长大,ta经历的一切,否则你不可能真的理解这个人。对我来说,过去和现在总是并驾齐驱。当我提笔时,我试图写正在发生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过去却顽固地试图闯入故事——于是你得以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哦,他们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们过去经历了这件事。”对我来说,“为什么”总是故事重要的一部分,它总和过去发生了什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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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小小的火》

  澎湃新闻:《小火》全书几乎就是一个巨大的闪回。这样写是更困难还是更容易?你是一开始就选择这一结构,还是在一系列试错后确定是它?

  伍绮诗:我在写《无声》时,一开始没有确定结构,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它,很复杂,在过去和未来间来回反复。开始写《小火》时,我心想,“好吧,不要重蹈覆辙。咱们试着不绕弯地写这个故事,看看最后成果是什么样。”这本书从纵火开始,然后回到过去,但总体方向是顺着时间走的。这是我试图直截了当地写一回。

  澎湃新闻:你曾提过,在写作《小火》时,会读别人的作品,观察它们的全知叙述者是怎么运作的。在一篇散文中你也讨论过“爱发号施令、上帝视角”的和更安静的全知叙述者。你能给我们举一些存在感强烈的全知叙述者的例子吗?

  伍绮诗:存在感强烈的全知叙述者,我觉得狄更斯是个好例子。我很喜欢狄更斯,但如果你去读《雾都孤儿》的开头,叙述者简直无处不在,他在告诉你应该想什么,他在下各种判断,对这个诞下孤儿的女人,还有其他各色人等。哪怕在章节标题里,都有一句话告诉你,奥立弗他会干什么。你很难忘掉这是有个人在跟你讲这个故事。而我希望我的叙述者能往后退一点点。

  澎湃新闻:我还想到了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

  伍绮诗:没错,我最近刚读完《米德尔马契》。不知为什么我大学时漏读了,尽管我读的英文系。是的,《米德尔马契》里有一段,叙述者正在讲主角多萝西娅的事,突然,她打断了自己,说,“为什么老在讲多萝西娅,我们就不能聊别人吗?让我们换个人来讲吧。”于是她就切到另一个人物身上。这种时候,叙述者就在提醒你,这些都是小说人物。这种技巧很好玩,我以后说不定也会尝试。

  澎湃新闻:尽管这些是古典作家,但他们的作品让人想起了后现代主义文学。

  伍绮诗:的确。有点像你在刺穿“第四墙”,你不再假装小说里没有叙述者,没有作者,只有一个声音。我认为萨尔曼·拉什迪这点做得很好,比如《午夜之子》和他的其他作品。还有一个叫米歇尔·法柏的作家,他写了本书叫《绛红雪白的花瓣》,也借用了这种维多利亚时代、嗓音洪亮的叙述者。这个叙述者不断打断自己,他会说“现在,我们要去追随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想跟着这个戴帽男人,你想去追我们现在正在追随的女人,但我要告诉你,我们需要跟着那个戴帽男人走。”就像你说的,这的确有点后现代味道,提醒你这一切是虚构的,这是有个人在跟你讲故事,是某人精心编织出来的。

  澎湃新闻:关于第三人称叙述者,扎迪·史密斯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她说这是个很英国的东西,并且充满了同情。你同意她的说法吗?你觉得是什么让这种视角和它所唤起的氛围适合于你这个故事?

  伍绮诗:哦,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我本来要提起扎迪·史密斯和她的《白牙》,这又是一本把那种有点指手画脚的全知叙述者运用得很好的当代小说。她说这是个很带同情关怀的选择,这很有意思,我想我是同意的。你看我把它称之为“指手画脚”,这或许的确是个比较英国的视角,因为我认为英国有较长的殖民史——我父母来自香港,他们在殖民时期香港长大。或许这段历史的确让英国觉得自己可以代表一个大群体说话——说得更动听一点,或许他们觉得需要承认这些意见不同的声音。我想这取决于你怎么看。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构思出米娅的作品的?尤其是小说结尾的那些摄影作品?它们是基于真实艺术家的作品,还是诞生自你的想象?

  伍绮诗:都是我想象的,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一直想当视觉艺术创作者,我喜欢艺术和艺术史,但我没有这方面才华,通过写,我得以在纸上创造出它们,而无须实地操作。我研究了很多当代摄影师的技法,他们使用大量拼贴,操纵印刷过程,或在印刷前操纵底片。我想了解什么是胶卷摄影能做到而数码摄影做不到的。然后,我开始构思米娅会怎么运用这些技术,来表达她感兴趣的题材。小说中出现的作品总是和“变形”有关。这是她主要关注之一,原因在书里解释得很清楚。她对重生、重新开始、想象第二个自我感兴趣。因此小说末尾出现的作品,是她在思考理查森家庭成员会怎么想象自我,具体的我就不说了,免得剧透。

  澎湃新闻:我记得曾听艺评人说,艺术是将隐喻视觉化。我在读你的小说时,也是这种感受。似乎你在把米娅的所想所思视觉化。

  伍绮诗:是这样的,我没听过这个说法,但我很喜欢。我认为是这样的,任何一种艺术创作,无论是艺术还是写作,无论你的方式是雕塑、绘画、还是音乐创作,某种意义上你都在试图把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因此对米娅来说,她在和个人身份和重生这些概念角斗,这就是她所想的。因此她的艺术就是她思想的折射。

  澎湃新闻:《纽约时报》书评称赞了《小火》中“对全知视角一视同仁的使用”。我注意到我们并没有得到太多当地中餐馆女服务生贝比的视角。这本小说围绕贝比小孩的抚养权展开——我没读错她的名字吧?

  伍绮诗:没有。

  澎湃新闻:绝望之下,贝比把她的孩子抛弃在消防队门前。她在书中总体来说是沉默失语的。这是你写作时有意为之的吗?

  伍绮诗:是的。在她所处的世界里,贝比是弱势群体。她是移民,是女人,是有色人种,是穷人,她非常努力,但力量很微弱。她周围的人对她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最好,有着强烈的看法。从某种程度上我希望我的文本能折射这一点,我希望读者去思考:我们听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但我们听不到她的,也没听到孩子的声音。这两个人在冲突的中心,却失语了,他们身边的人剥夺了她们的声音,因此我希望读者能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取代她声音的这种沉默。我也希望,读到书的末尾,读者会想,原来我们这么做是在剥夺这些人的声音。

  澎湃新闻: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问一个很笨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的西克尔高地关于抛弃儿童的法律是怎样的?当贝比试图争取回她的孩子时,她是否也面临虐待儿童的罪名?

  伍绮诗:情况很复杂。关于儿童弃置和领养问题的法案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今有一个《安全港》法案——我虽然不是法律专家,但在写这本书时努力做了相关调查——如果一个孩子的父母觉得自己无力抚养,他们可以把孩子留在某些特定地方,如消防局,或配有相关标志的医院,标志会告知他们,“如果您把孩子放在这里,ta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而父母不会受到起诉。这都是最近才有的事。在这本书所处的90年代,你没法就这样把孩子遗弃,你很可能会被起诉以虐童或危害儿童健康的罪名,一旦抛弃了孩子,就很难把ta要回来了。

  澎湃新闻:所以她站出来其实是很勇敢的?

  伍绮诗:是的。要么是勇敢,要么是绝望。她真的很想要回孩子。但这不是你说“哦,我改变主意了”那么简单,这是件很大很大的事。

  澎湃新闻:其实我第一次接触到“代孕”话题是通过美剧《老友记》。不是所有代孕母亲都会和孩子建立起强烈的纽带,然后携孩子逃走。是什么让米娅做出了这个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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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告白》

  伍绮诗:你提起《老友记》让我挺高兴的,我其实没想到这层关联。但的确,《老友记》里菲比是她弟弟和他妻子的代孕母亲,用的是他弟弟的精子和弟媳的卵子,因此菲比是代孕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她自己的。而米娅是所谓的“传统代孕母亲”,那时科技还没发展到能将胚胎植入代孕母亲体内,因此医生使用的是代孕母亲的卵子。对米娅来说,那就是她的孩子,这也是让她觉得自己有权抚养拥有这个孩子的部分原因。

  澎湃新闻:所以米娅长得像委托人妻子这一点很重要。

  伍绮诗:是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找到她。“如果我们要用你的卵子,那么我希望找一个长得像我妻子的人。”这个想法的部分灵感,来自我在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等常春藤高校校刊上读到的卵子捐献者募集广告。征集卵子捐献者的夫妇会说,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不能生育,所以需要一位捐卵者。他们总会列一个清单,上面写着他们的要求:你要受过良好教育——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广告都登在哈佛、普林斯顿、耶鲁校刊上;他们往往还会对外貌有规定,因为他们希望这些卵子携带者和自己妻子的特征相近。我虽然能理解,但还是觉得这个有点怪,比如说,“好吧,我们希望你身高在168到175之间,深色卷发,但不要太深,眼睛最好是浅色。”你会感觉这些描述是源自一个真人原型。这让我觉得有些怪,在捐献者和征集者之间存在一种奇怪的权力关系。这让我开始思考,如果你要选择一个陌生人来孕育你自己的孩子,她长什么样很重要吗?你会试图挑选一个长得像你的人吗?事情很快就会变得很复杂。

  澎湃新闻:并且基因运作的方式是神秘的。

  伍绮诗:没错。你没法断定,如果一个人长得像你,孩子最后就一定会像你。你没法打包票。

  澎湃新闻:我从来没去过西克尔高地,但我把它想象成和纽约完全相反。我觉得它给居民施加的规定挺逗的,然而过分拘泥于“镇容”的确让人产生警觉。如果我们试图将生活中的贫穷和不堪入目的一面隐藏起来,会给我们自己和整个社区带来怎样的弊端?

  伍绮诗:我认为说它是纽约的反面是比较准确的。对镇民来说,绿色植被很重要,有树很重要,每栋房前都会种树,你顺着街道开下去,沿途都是树。社区里全是独栋房子,没有公寓楼,他们不希望那里有公寓楼,绝大部分都是独栋房,非常美观。但正如你所说,假装生活中不那么悦目的那一面并不存在,好比说,每家每户都会产生垃圾,有时你没空修草坪,等等,我觉得这样做的出发点是好的,它试图让大家心里舒坦,但同时也让人们否认真相。它让他们假装这里没有问题,我们从不制造垃圾,我们从不用处理那种东西。如果你否认事实,你就没法解决问题。它纵容你对问题视若无睹,任由问题发展恶化。

  澎湃新闻:在Goodreads网站对你的访谈中,记者提到她记得有段时间,大家会不带讽刺意味地说“我没有看到肤色差别”。你能不能给中国读者解释一下这句话的背景:人们当时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为什么现在人们开始反讽地使用这句话了?

  伍绮诗:好的。我成长于90年代,这句话是用来表达你对种族问题的认知。如果你说“我没有看到肤色差别”,你的意思是,我对不同种族的人一视同仁。你是想展示自己在观念上很开放。然而它是有问题的,我觉得我们现在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你说,你看不到一个人种族上和你的区别,你其实忽视了这个人的身份以及ta很大部分的个人经历。比如在美国,我们认为种族问题就是黑人问题,但其实我们还有亚洲人、东南亚人、拉丁裔、混血,所以如果你对某个非裔说,“我没看到你的肤色”,你的意思是,“哦,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个体看待”,你大概觉得这是件好事,但其实你还有一层意思,是说“我会假装外界对你的看法并不重要”。而这个人,仅仅因为ta是深色皮肤,就可能受到警察、销售、行人、出租车司机的差别对待。如果你说你没看见ta的肤色,你其实忽视了所有这些改变了ta人生的事件。因此,直到很最近,才有更多人意识到说这句话的问题,并且开始带着反讽意味来使用它,就像在说“我有意对种族带来的差异视而不见”。

  澎湃新闻:在一次采访中,你提到你母亲尝试过很多方法维系你和亚洲文化的纽带。我猜想其中也包括给你介绍亚裔美国作家的作品。你成长过程中读过哪些亚裔作家?

  伍绮诗:我妈妈很努力地给我找书,只要她看到书里有亚裔角色,或是亚裔作家写的书,她就会买给我。因此我从小就读包柏漪(她是个华裔作家)、谭恩美(那时她刚获得文坛注意)、汤婷婷,还有Yoshiki Uchida(一个日裔美国作家)、王玉雪。我妈妈不在意那些书究竟写了什么,只说,“来,读读看,看看外面有什么。”我觉得她想让我知道,有些故事可以去讲,也应该去讲。一方面,我喜欢这些书,它们讲的事我很熟悉,比如家庭成员间的关系。很多故事讲的都是移民,在外国出生然后移居到美国的人们,他们要面对文化环境的改变,而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他们,因为我的家庭就是美籍华人,我们用筷子,吃中餐,我们家庭的运转方式有时会和我朋友们的不太一样。但同时,我也觉得这些故事不是我的故事,因为我从没在美国之外的地方生活过。而且我将自己认同为美国人。我接触的绝大多数流行文化元素都是美国的。因此,我长大后,现在是我给我妈妈推荐书看。我发现一本年轻亚裔作家的书后,会买一本寄给她,让她读后跟我聊聊感想。其实挺好玩的,我们两个读彼此推荐的书。我和她的经历其实有点不同,而我们可以聊聊这种区别。

  澎湃新闻:你们的观点怎么个不同法?

  伍绮诗:比我预期的要相近。我觉得我妈妈很早就对美国不同族裔之间的复杂张力有所了解。她试图给我买亚洲面孔的洋娃娃,花了很长时间替我找,因为亚洲面孔的芭比娃娃在1980年代很难买到,那时没有亚洲芭比,我的芭比长着金色长发,有时她会给我买一个深色头发的芭比,但她的眼睛还是蓝色的。我认为我妈妈有意识地抚养我,因此我们的视角是相近的。不过她仍将自己视作移民。她在香港长大,而香港还有来自英国和中国大陆的两股影响。对我来说,在美国的生活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因此我离香港的距离更远些。我们跟中国文化之间的关系也略有不同。

  澎湃新闻:在你的散文《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谭恩美》里,你写到评论家喜欢用一个亚裔作家的特色来形容另一个亚裔作家的作品。某种程度上,过去的亚裔美国文学主题上的确有类似之处,然而最近几年,这正在发生变化。你注意到什么改变了吗?是什么鼓励了它发生?

  伍绮诗:我认为现在有更多的年轻亚裔作家涌现,来自各种各样的背景。我觉得这很好,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讲述更多的故事。我在那篇散文中提出一个观点:主流社会认为亚裔作家只有一个故事可讲,那就是移民故事,每个人都必须讲这个,如果你是亚裔作家,你也得讲这个故事。而事实是有很多故事可讲,有很多不同亚裔作家,比如康瑞秋(Rachel Kang),张杰妮(Jenny Zhang),潘金淑(Kim Phuc),她们都在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关于第一代亚洲移民、第二代、第三代,她们的“亚洲特质”以不同方式影响她们的生活,它或许不会占据小说的很大篇幅,或许只是一种底色,但有更大空间容纳这些故事,这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和读者交谈时,会有年轻亚裔读者跟我说,“我从没在纸上读到我自己,读了你的书后我想去讲述我的故事。”这话让我很高兴。我总跟他们说,“请一定要去写你的故事,它会和别人的都不一样。”我们需要巩固这一点,这样才能打破偏见,打破很多美国人对什么是亚洲人、什么是亚裔美国人的固有看法。亚裔远不止人们想当然的那一种类型。

  澎湃新闻:如果不考虑性别、国籍、年代,你觉得和哪个作家最有共鸣,或者你最想成为哪个作家?

  伍绮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啊。我不知道我和谁最有共鸣。我得想想。最想成为的作家……很难说不是莎士比亚吧?我喜欢他的一点,是他的写作能在不同层次上、以不同方式抵达很多人。我上高中时读过莎士比亚,现在来读,字没变,却读出了不同意思,和不同人物产生了共鸣,因为我已经发生变化。我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写作的真正目标:写出一些能持久和人们对话的作品,跨越时间和社会。如果要我许一个愿,那就是能做到这点。

  澎湃新闻:你提到过你想邀请他共进晚餐。

  伍绮诗:是的,我觉得他会很好玩,很有趣,很机智——如果暂且不提他已经死了的话。从他的戏剧里,我能感觉出他明显很有幽默感,而且是那种会注意到趣事的人,并且会讲故事。如果要请人共进晚餐,就该选这样的人。

  澎湃新闻:你觉得莎士比亚要是还活着,会写什么样的故事?

  伍绮诗:我觉得他会对网恋很感兴趣。我感觉他对恋情的始末、人们相互吸引的机制感兴趣。我猜想要是让莎士比亚来写一系列网恋故事会很有意思。他大概真的会捕捉到精髓,会很享受写这种故事。想想看《无事生非》、《仲夏夜之梦》里,情侣们来了又分。我觉得莎士比亚会对约会软件很感兴趣。

  澎湃新闻:而且还会写得很魔幻。

  伍绮诗:没错!因为网恋的确有这种特质。在这个虚幻世界里,你有一个魔法房间,可以如你所愿地展示自己,给对方发消息,然而当你们见面时,你们是在真实世界,而不是魔法世界了。我觉得这会吸引莎士比亚以此为舞台写作。

  澎湃新闻:说起人们在真实生活和网络形象之间的落差,《纽约客》今年发表了一个叫《爱猫人士》的短篇小说,你读过吗?

  伍绮诗:读过。你知道吗,那个小说作者,克里斯汀·鲁佩南,我们是校友,读的同一个MFA创意写作项目。我不认识她,但我们有很多共同熟人,我一个同班同学是她的文学代理人,这是个很小的世界。我很高兴看到这个故事获得这么多关注。有很多原因,其一,短篇小说通常不受人们青睐,读者倾向于读长篇。因此一个短篇能获得这么大关注是很不寻常的。其二,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年轻女人,她试图弄明白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她讲的很多事都和当下舆论相呼应,比如两性关系,比如当男性变得具有攻击性或有越界行为时,你该怎么办。这个故事很应景,里面的人物并没有悔意,我很喜欢这一点,这很特别。大家都在讨论这个故事,我觉得这很棒。这是艺术的功能之一:让人们讨论故事和周遭世界的联系,读完小说后用新的角度思考这个世界。

  澎湃新闻:你有写短篇小说的打算吗?

  伍绮诗:有的。我脑子里在酝酿一些想法。都还是半成品,在等我。短篇小说真的很难,有时我觉得长篇写起来还要容易些,你有更多空间,更多时间发展情节,而在短篇里一切都需要压缩,每个细节都很重要。就好像你要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干一件很复杂的事,比如在行李箱里穿衣服。我在构思短篇小说,但花的时间更长,因为我长时间写长篇,都忘了该怎么写短篇了。但我希望未来能写一些。我很喜欢这种体裁。

  澎湃新闻:能列一位你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家吗?

  伍绮诗:就一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只列一个。我作弊一下,列几个吧。最近我在重读格雷斯·佩利。她几乎只写短篇,但她写得很好,有的短篇彼此呼应,这一部短篇合集里的人物会重新出现在另一部里,你会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同一个瞬间,很有意思。乔治·桑德斯,我爱他的作品。他既诙谐,又能处理严肃题材,这是一种天赋。还有爱丽丝·门罗。她好像是每个人短篇小说榜单的第一位。我经常重访这几个作家。


责任编辑:霍娟